物理化學的莫札特 - 李遠哲
天下文化專書 "頂尖人物成功之路" 84.11 (原載於1994年4月月遠見雜誌專訪)台灣社會滾滾沸沸, 李遠哲的歸來, 彷彿是股定心力量。 許多人、事期待他, 這位新任的中研院院長, 成為近年台灣社會最活躍的人之一。 他曾被稱許為「物理化學的莫札特」, 在其專業領域中呈現早熟前進的聰慧。 而他之所以廣受推崇與期待, 卻是由於他認真誠懇, 宗教家似的人格魅力。
五星級飯店的寬敞會議廳,一場菁英匯聚的國際性研討會。前排,一個國人 熟悉的身影凝神端坐。他,走向台前,用帶有華人腔的英語侃侃致詞,眼鏡之後 的眼神專注而誠懇,四周攝影者的鎂光燈紛紛閃起。
最活躍的科學家
李遠哲,一九九五年,在他得到諾貝爾化學八年後,回到台灣定居已一年 後,依然是媒體競逐的焦點,身上的光芒未曾稍歇,甚至日益四射。
台灣社會滾滾沸沸,李遠哲的歸來,彷彿是一股定心的力量。許多事仰仗他 、許多人追逐他,這位新任中央研究院院長,儼然成為近年來台灣社會最活躍的 人物。
他的新聞始終不斷。九五年初,李登輝總統將自己的著作版稅,捐出一百萬 元予李遠哲所發起的「傑出人才發展基金會」和「張昭鼎紀念基金會」;再早些 ,一群文化界人士,邀請他深度對談台灣文化遠景;更早一些,美國〈時代週刊 〉則報導了他和幾位自美返台的科學家,研發新世紀科學技術的努力。
他肩負了攸關台灣未來發展的幾項重大使命。眾所矚目的教育改革,由他出 任教育改革審議委員會召集人,正馬不停蹄地在各地波波推展;國家學術水準躋 身世界一流的寄望,則如聚光焦點般地落在李遠哲目前領導的中研院,以及他個 人的研究工作上;思及民族生存至關緊要的人才培育大計,他接下了考試院高普 考典試委員長,也熱心推動多個做深層扎根的基金會。
承載社會寄望
他的關注面極廣,除了本行的科學、教育之外,環保、經濟、交通、政治… …各領域,都有人希望他發言表示意見。他去看一處展覽,或聽一場音樂會時, 都有民眾如見偶像般前來請他簽名。對於他輻射出來的種種熱力,甚至有輿論稱 以「李遠哲現象」來省思意涵。
就連下屆總統的熱門人選,李遠哲的名字也常躍然榜上。縱使他百般不願, 但民間關於國家未來領導人的幾次民意調查中,「李遠哲」總是其中的唯一非政 治人物,且排名往往高過多位現今政壇炙手可熱的行政首長。
放眼當今,五十九歲,由學者成為院長的李遠哲,也成為承載社會最多期待 的人。
不論外界的期待為何,這位成長於台灣艱困之日據和光復初期的頂尖人物, 從少時驚覺到「自己不是日本人」開始,李遠哲看待自己,最重要的就是一種為 社會、民族盡心盡力的使命感。「我一直認為,社會是可以經由我們的努力而改 進的。」在談話中,李遠哲經常如此強調。
現代拚命三郎
外貌敦厚,有著台灣囝仔讀書有成的質樸氣質,在公開場合中偶會流露害羞 神情,李遠哲的內在,其實有股很不服輸的性格。「我從小就喜歡打乒乓、棒球 ,參加競爭性很強的球賽。」他形容在球場上的自己像個拚命三郎,「勝敗我不 太在意,但還是要拚命,我還是會盡最大努力把球打好。」
若有機會見識到球場上一身勁裝的李遠哲(至今他一旦得空,仍會上網球場 廝殺一番),可以發現:他不時打出一記漂亮的網前殺球,迅雷不及掩耳地封住 對方攻勢,旋幾,又快速地就定位等待下一球。更令觀戰者印象深刻的是,飛到 場邊的球,「不論多遠,他都一定會救,不像一般人,眼看快到界外就不救了」 ,李遠哲的球友分析他的球路特點,「這充分顯示他不服輸的個性。」
打球如此,做科學研究更是如此。李遠哲中學及大學時期的學長,現任台大 物理系教授鄭伯昆指出,學生時代的李遠哲即非常努力用功,在美國做學者後依 然辛勤,「常聽說他做研究工作很積極」。像研究惰性原子碰撞,其中有相當多 種配對碰撞要實驗,很多研究者往往一年只進行一種配對,李遠哲卻在短期之內 把大部分的配對碰撞都完成了。如此拚勁,能在一九八六年以化學動態學中的分 子束研究贏得諾貝爾獎,確實早有跡可循。
一九九四年一月八日返台定居以來,李遠哲也是憑藉這般以使命感為激勵的 拚勁,面對廣大群眾的諸多期待。演講座談邀約不斷,他經常自撰講稿至深夜, 清晨六、七點又開始一天的活動,主持會議、參與研討、處理行政、參加公益… …。在中研院樸拙無華的院長辦公室裡,經常是每半小時就有一次拜會或晤談。
為什麼有這麼多人對李遠哲懷抱高度的期待﹖「我們歡喜地迎接他回來,因 著他的榮耀,更因為他樸實直率,全無虛應的特質。」李遠哲獲得舉世極高榮譽 返鄉的那一年,國內一篇報導如此寫著。多年後的今天,這段話依然可以輝映。
認真的「異數」
得到諾貝爾獎的華裔人士,李遠哲並不是第一個,但他是首位出生於台灣的 得主;眼前,也是唯一回到這片土地全心奉獻的得獎者。
許多人指出,李遠哲具崇高的國際聲望、清新的學術形象、開闊的視野胸襟 、無黨無派又直言敢言、關心大陸也關懷本土,正契合二十世紀末,抗拒強人卻 又亟求強人的台灣集體需求。
這些外在的條件都言之成理,只是,了解李遠哲的人,都寧可把期待的原由 ,歸諸於他的人格特質--認真、誠懇、值得信賴,自然有其感召力。
「從沒見過像他這麼認真的人,實在是『異數』。」李遠哲在企業界的好友 、永豐餘企業總經理何壽川表示,和李遠哲開過無數次有關教育、科技議題的會 議,只見「他的筆永遠開著,隨時在認真筆記,而且開會幾乎都是從頭坐到尾, 絕不半途走開」。
李遠哲的不虛應故事,在不自覺中吸引許多人。工業技術學院化工系教授曾 憲政,幾年前為主辦「民間科技研討會」,邀李遠哲於閉幕典禮致詞,原想,以 李遠哲的地位和忙碌,能點頭應允就屬難得。但令人既喜且驚的是,曾憲政傳真 大會議程至美國,李遠哲竟回了一封長信,細心建議會中關於「婦女與科技」的 議題,可邀請旅美傑出女科學家吳健雄,並且表示願協助聯繫。回來參與兩天的 研討會,李遠哲除了偶去參加同步輻射中心的會議,幾乎全程在座。「他是真心 投入」,曾憲政感佩地說。
會後主辦單位將李遠哲的演講稿整理妥當,再度傳真至美國請他過目。他依 然是認真增修,儘快回覆,並且在回函中和曾憲政討論這類型研討會對台灣的意 義,如何持續推動科技教育等問題。「他的做事態度,讓我願意一起來努力。」 一九九四年教改會成立,李遠哲邀曾憲政擔任委員兼執行祕書,憑著這番接觸體 驗,曾憲政以教授之尊接下了繁瑣的行政職務。
李遠哲的真與誠,使人們願意信任他。一個可以付託的信心,顯然是今日弊 案連連、人心沈沈的台灣,所極度需要的。
「我們相信,他說出的話,一定可以做到。」台大醉月湖畔僻靜的一隅,聚 集不少科學家辛勤鑽研的凝態科學中心,主任黃昭淵這般評價李遠哲,並舉凝態 中心的成立為例。
和李遠哲同屬台灣早期赴美的留學生,長期旅居加州的黃昭淵,曾費心比較 國外的發展情況,一直認為國內應成立一處整合高科技研究和工業應用的科學中 心,但他推動多年,始終不成。直到一九九0年回台短暫停留,和當時也在台灣 的李遠哲晤談,兩人都深覺若有此中心,對國內科學界和產業界提升水準意義重 大,並相約回美後繼續商談進行。
李遠哲言出必行,返回柏克萊之後就以自己的辦公室為據點,開始與黃昭淵 等相關學者草擬架構;有機會回台時,也積極在政府部門和學界居間推展,終促 成行政院於一九九二年核定設置凝態科學中心,直屬台灣大學。
感人的人格
「正因為大家相信他做得到,所以大家也會把期望放在他身上。」比李遠哲 年長的黃昭淵如此剖析。
有時候,人們對李遠哲的信任,還來自於一種內心的感動。「和他談話,我 都覺得他像個宗教家。」文化界意見領袖林懷民這樣描述,「從他的眼神、他的 熱忱、他對台灣的關心、他全力以赴於他要做的事,都讓人感動,而且信任他。 」林懷民還表明:「不論他做什麼,我都願意支持。」
不僅是知識分子將信賴託付予李遠哲,一般的市井小民也常被他感動。
多年前,李遠哲某次赴宴,離開餐廳後叫不到車,何壽川請自己的司機載他 ,他初時不肯,後來實在婉拒不了而上車。車抵台大,李遠哲下車後並沒有逕入 住處,而是站在原地,目送司機倒車,向對方致謝、揮手道再見,待車子駛離後 ,他方才進屋。這位司機日後每向人提及這一幕,都不禁對李遠哲豎起大姆指, 形容說他是「我見過最有人格的人」。
尊重、平等、仁厚、親和……許多屬於人類善性的一面,都集中於這位已達 學術巔的一流科學家身上。李遠哲相信這些,而且身體力行。
「他之所以長期有吸引力,不是因為他的知識,而是因為他的人格。」何壽 川點出李遠哲的魅力所在。在許多人的心目中,李遠哲早已不限於傑出科學家的 定位。
從少時立志學科學,在台灣完成研究所學位,到赴美深造、執教,達到科學 界的頂尖地位;從全球的各種榮銜和責任紛至沓來,到參與美國的各項科研和社 會服務諮詢,穿梭海峽兩岸為中國人的前途盡心,以至今日放棄美國國籍,接任 台灣的諸多重擔。李遠哲的影響力,與其說是來自於他的榮耀,毋寧說是源於他 的人格特質,因而他始終能在各個不同的舞台上發光發熱。
翻騰歲月中形塑理想
探究李遠哲早年的家庭教育和求學經驗,可以溯源出他為人特質的形成脈絡 。
走訪位在新竹舊市區的李家,老一輩的人多記得,李家小孩眾多(自家兄弟 姊妹加上鄰近的堂表兄弟們),常簇擁來去。李遠哲在八個手足中排行老三,父 親李澤藩教書兼作畫,母親李蔡配教幼稚園,民國二、三十年代,一個清苦但家 教嚴格的公教人員家庭。
深受父母影響
「我做事認真,是和我父母有關。」享有至高榮耀後的李遠哲,如今坐在靜 謐的中研院,歸結自己的根源說,「我從沒見我父親懶散過,他一輩子都很努力 工作。我的母親是非常仔細的人,從她結婚到現在,每天買的東西都記帳,所有 帳目清清楚楚。」
父母對他們要求極高。小學時,有次遠足到新竹近郊的崎頂海水浴場,李遠 哲帶了一個鋁製的便當盒,在物資貧乏的年代,那是很少見的珍貴物品。臨走, 李遠哲卻把這便當盒遺忘在海濱大樹下。回到家中,母親問起,他驚覺自己的疏 忽,眼見母親露出失望神色;他匆匆向人借了錢,跑去車站搭火車,到崎頂站後 快速奔向海邊,尋回了那個便當盒。
母親事後得知,也覺得不忍,怎給小小孩童那麼大壓力。但那時瘦小懂事的 李遠哲卻認為他習得了「凡事不能馬馬虎虎,忘了就算了」。
他如此律己,也如此帶弟妹。李遠哲的大弟、現任農委會森林科長李遠欽記 得,二哥(李遠哲在家中男孩中居次)從小到大,都經常督促他們多讀書,多學 做人的道理。
閣讀的啟發
時隔數十年,自小學、中學到大學都和二哥同校,身受其教誨最多的李遠欽 ,仍保留了李遠哲從台大、從美國寄給他的信件。翻出已經泛黃的信紙,上面密 實的字跡寫著:「你要學會怎樣利用圖書館,怎樣自找良好的書,……我希望你 能在閱讀書籍的正確道路上,能夠自己找出自己的理想,找出人生最正確的途徑 。」
李遠哲的理想性格塑形很早,主因即在於他經歷大環境變幻後,藉由閱讀尋 找到自己正確的人生道路。
生於民國二十五年,從小說日語,直到台灣光復,李遠哲才知道「原來自己 不是日本人」。轉到公立學校,因為不會講閩南語而飽受同學欺侮,有段時間, 他和堂兄弟三人每天上學時口袋都要裝滿石頭,以隨時對抗對他們有敵意的上百 名同學。
但時代的大翻轉同時也在刺激他思考,特別是小學五年級時,在〈開明少年〉 上讀到一篇文章〈藍色的毛氈〉,其中描寫的社會主義革命與變遷,令李遠哲深 覺社會是可以改變的,而改變社會、使人類更好,是每一個人的責任。到中學時 ,他閱讀居禮夫人自傳,更深受感動和啟發,尤其欽佩這位女科學家將自身研究 成果貢獻於人類大眾,那份執著、不藏私的理想色彩。
想清楚人生意義
初中和高中共六年,李遠哲念的是辛志平校長帶領,素以自由學風、菁英學 生聞名的新竹中學。高中那年,剛隨學校球隊自外地賽球回來的李遠哲卻病倒了 ,經過檢查,是肺部疾病,需要休養。儘管不樂意,李遠哲還是休學一個月靜養 。
這一個月,竟是他人生的重要關鍵。
靜躺在家,「我真正好好地想人生、想世界、想整個人類的歷史」,如今年 過半百的李遠哲,回憶那段少年轉折,「整個想清楚之後,我下了決心,要過一 個很有意義的人生,對自己小我開始看得較輕,對社會、人類的大我看得較重。 」思索的根基,是他多年來閱覽籍,腦海中累積的眾多知識和想法,李遠哲運 用這段時間,把胸臆間曾有的洶湧翻騰,冷凝化成清澄的心境,以及堅定的人生 志向。
李遠哲高三時的導師彭商育至今還記得,這名清瘦、聰穎的學生,在升大學 前的個別談話中明確表白,雖然父母希望他學醫,但他決定選擇化工,要為自己 國家的科學研究和工業生產盡一分心力。
保送台大後,李遠哲果然念化工系,大二後再轉念更符合自己志趣的化學系 。
除了戮力讀書、埋首實驗,李遠哲在大學裡,仍一秉初衷地展現他樂於服務 我的理念。大弟李遠欽提到,這位兄長對於和團體有關的事務,都很熱心參與, 像學生伙食團辦得不好,李遠哲就自告奮勇加入,想辦法改善大家每天的伙食。
堅持自己的理想
李遠哲八十多歲的母親李蔡配女士,則永遠忘不了她這個次子大學畢業歸來 的那一天。「每個人都會從學校帶棉被回來,我去車站接他,想要幫他拿棉被, 結果他手空空,問他怎麼沒帶回來,他講學校裡有些同學比較窮苦,就把棉被留 給他們了。」華髮慈眉的老母親這麼述說著李遠哲,還不忘用台語補充:「他小 時候就個性很強,很有主張。」
現今大家熟悉的李遠哲院長,多是敦厚和善,少見疾言厲色,相形於當年的 少年李遠哲,熟識者多會指出他的強韌個性。
「他很好強,自己肯下功夫。」已從竹中退休的彭商育比較高徒的今昔,「 現在看他講話慢吞吞的,以前不是啊!說話很直很衝的。」李遠哲堅持原則又善 於批判,高中時就曾因此得罪了訓導主任,主任要把他的操行成績打丙等,還是 由於導師彭商育的力爭,才改為甲等。
求學歷程中,李遠哲常向兄長輩的朋友請益。鄭伯昆長李遠哲六歲,和其大 哥李遠川同窗,李家兄弟自小即常到鄭家聽唱片;及長,在學術領域又共相切磋 。鄭伯昆觀察到,學生時代的李遠哲就很有定見,「他決定要做的事情,就一定 會去做;很多小孩容易隨著眾心理而盲從附和,但他不會。」
回顧少時路,李遠哲承認那是一段理想激盪的深刻歲月。他也認為,那種刻 苦環境和動盪時代交鏤影響下的台灣青年學子,其實都很具有改造人類社會的理 想,他的不少初中、高中同學都是如此,只是許多人在經歷考高中、考大學、入 社會的道道關卡中,被現實利害層層地篩瀝殆盡,終而妥協、淡忘。
「我和別人不同的是,對於理想,我堅持了下來。」邁入九五年不久的季節 裡,李遠哲說得沈緩而堅定。
多做百分之五的科學家
學術路上的李遠哲,亦是憑藉理想熱忱和堅強拚勁,向前一路邁進。
與李遠哲同獲諾貝爾化學獎,也是其哈佛大學指導教授的科學家赫休巴赫( D.R. Herschbach),曾稱許李遠哲為「物理化學的莫札特」(The Mozart of Physical Chemistry)。這位科學界的莫札特,雖然不若音樂界的神童那般早在 稚齡就於世人面前展露才華,但卻同樣在專業領域中展現早熟、前進的聰慧。
李遠哲進台大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多方探訪學長前輩,請教如何成為一個 好的科學家。有人告訴他,做一個科學家一定要懂得物理;也有人說,化學中有 門熱力學很重要,必須一讀;還有人表示,有些新興的科學如量子力學,值得研 究……。經過思索,李遠哲深覺須盡心研讀,時間分配很要緊,於是毅然割捨心 愛的棒球運動,辭去大一球員資格,專研科學。
日後他在大陸北京大學對著眾多學子演講時,曾回憶他這段治學過程:大一 暑假,他和兩位學長約好不回家,留在宿舍裡苦讀熱力學,對著艱澀的原文書每 人每天輪流講一章,以求加深印象。大學那幾年,每天早上七點就到圖書館排隊 ,等候大門一開,就衝進去占位子念書,一直念到晚上十二點圖書館關門。
念的是化學系,李遠哲另外自修物理;原先學英文、德文,當蘇聯把全世界 第一顆人造衛星打上太空的那年,他開始加學俄文。在那「反共抗俄」口號喧騰 的年代,研習俄文是相當前衛叛逆的。
李遠哲就是這樣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心思和努力。
五十歲那年,他在瑞典皇家學院接過諾貝爾章的那一刻,其實在那之前他 所投注的時光,絕對超過一般人尋常的五十年。
獲獎後的幾個月,他坐在加州的住家接受台灣前去的教授訪談時,即表示: 「全世界與我們做同樣工作的就有幾十個人,但你若問我,為什麼我們做得比他 們成功呢﹖這是因為我們花了很多心血,反覆地在每一步、每一步的小地方下工 夫。如果有一百步,我一步比別人做好百分之五的話,這是一點零五的一百次方 ,不是嗎﹖這樣就有很大的差別了。」
李遠哲的研究領域主要是在化學動態學,尤其專攻分子束實驗。努力所至, 機運亦隨之。自台大畢業,六0年代初他入清大原子科學研究所,當時這所研究 所中即有不少鑽研原子、分子碰撞的學者,使李遠哲奠下良好基礎。隨後赴美國 柏克萊加州大學修得化學博士,接著加入勞倫斯柏克萊實驗室進行博士後研究, 這所實驗室,正是最先做加速器實驗分子束碰撞的地方。
得獎影響個人生命
一九六七年,李遠哲轉赴哈佛大學,跟隨赫休巴赫教授再進行兩年博士後研 究。其後應聘芝加哥大學,五年後又重回柏克萊,除了執教之外,並擔任勞倫斯 柏克萊實驗室的高級主任研究員。此後十多年,他在運用分子束碰撞以了解化學 反應的的專業領域中,逐步成為最突出的科學家。終於,一九八六年,全球學術 界最耀眼的桂冠,由他和另兩位學者共同獲得。
當年國內外科學界對李遠哲的獲,並不意外。在台灣,不少學者已常從學 術期刊中,看到國際對他的讚譽,知道他的研究是走在先驅進程上;在美國,同 年上半期,李遠哲就已獲頒白宮國家科學章,以及化學學會的彼得德拜物理化 學獎等,並被推崇為世上最傑出、最有創意的物理化學家之一。
在這段於國際科學界奮力奪標的過程中,不斷激勵他向前的動力,除了對科 學研究的熱愛,那分國家民族的使命感依然一直縈繞胸懷。一九九一年李遠哲在 一項電視訪談中,就以「一個民族的自尊」來闡釋:「我們常常希望不要被外國 人看不起,這也是另一個原動力。」
獲並不令人意外,但獲諾貝爾之後對人生所產生的種種影響,卻不禁令 李遠哲有錯愕之感。
「我的研究能讓人認同,這給人一種心滿意足的感覺,」他曾如此表示,「 至於諾貝爾獎,我從來沒想到這件事情會那麼深遠地影響一個人的生命。」
他開始被許多人從研究室中拉出來,他開始要扮演多重角色,他開始從一個 單純的科學家被寄望成一個社會明星,甚至是--一個民族救星。
科學家的社會責任
這些陡然臨身的諸多事務和責任,也許有李遠哲樂於接受的,像參加加州地 區或美國政府的教育改革諮商,像赴中國大陸為十二億人口的科學和人才素質提 升盡力,像回台灣接掌中研院半年後又擔任教改會召集人……當然,也許有很多 是雖不願、卻難以推卻的。
一九六五年得到諾貝爾獎的美國知名物理學家費曼,在其著作中,曾經坦率 表示那「令人受驚」的諾貝爾後遺症,他甚至一度排斥領,只想告訴大眾: 「對我而言,從科學研究的發展中所得到的樂趣,以及從別人可以利用我的研究 成果等等來看,我已經得到了我的賞。」
同樣的,得諾貝爾後的李遠哲,也一度因屢屢得而不安,並且覺得研究 成果應是來自團體,而非他個人獨有。直到多年前,他與同系一位百歲教授談及 科學家為什麼要獲,才進一步體認到科學家的社會責任:「勵某個科學家, 並不對這個科學家有什麼重大的意義,而是通過這些嘉來告訴全社會,科學家 到底在探索些什麼。」
道德力量領導群倫
李遠哲最新的探索,是在目前的台灣。
從九四年初返台定居後,李遠哲外貌的變化明顯可見,「老喔!你看他白頭 髮增加了多少。」朋友們都萬分不忍地觀察到他的急速耗損。
「拚命啦!」比李遠哲早幾年回台的科學家黃昭淵提高嗓門說。黃昭淵將心 比心地為李遠哲表示,在美國做研究同樣是拚命,但大半是為了興趣,回到這片 自己生長的土地,則更多的是責任。過多的責任,使得原本就不善拒絕別人的李 遠哲,更加密集地曝光,更疲於應付龐雜的邀約。
譽之所至謗亦隨之
相熟的人,多認為李遠哲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懂得拒絕別人,因此常造成「 在媒體上話太多」或是「任何領域他都發表意見」的結果。中研院和教改會都有 人員指出,每逢李院長的言論出現在媒體上(尤其是被媒體斷章取義引用時), 便常有大量的電話湧至,支持者有之,亦不乏激烈的抨擊者。在他執掌的中央研 究院,也有同仁批評他「外務太多了」,不夠專心於院務和研究工作。
中研院前任數學所所長、現任辦事處處長李國偉,則對在同一層樓辦公的李 院長有另一番見解:他之廣涉外界事務,除因心軟不便拒絕,也由於一個成功科 學家所具備的強烈好奇心。回台第一年,李遠哲藉著廣泛接觸來了解各方,全盤 認識之後再做篩選考量。李國偉表示,「他也很謹慎,盡量避免涉入政治。」自 從接任中研院院長後,李遠哲即辭去國統會和國策顧問職務。
對於有些人藉由他來造勢,李遠哲自我剖析,「我覺得每一個人都是好人, 在沒有證明他是不好之前,我都能接受任何人。」話語中兼含宗教家的心胸和科 學家的邏輯。他也坦承:「這可能是我的優點,也可能是我的盲點。」
對於每天推展的事務,李遠哲倒是心有定見。早在中研院的派令還沒抵達之 前,他就已決定結束三十多年的旅美歲月,也已想清楚回國後的首先要務--花 許多時間和年輕人說話,鼓勵他們成為有理想的人,帶動社會的進步。
他一切以培養人才為著眼點。於是到北、中、南各級學校和各社團演講,講 題從幼教到人生,無所不談;他積極穿梭在企業界和學術界,奔波內外,為「傑 出人才發展基金會」募款、尋才,希望多吸引海外資深學者回國效力;他邀請到 聲譽隆高的人類學家張光直返國任中研院副院長,共同提升中研院學術水準。
架出科學與社會間的橋樑
關於未來下一階段所要投注的心力,他也已擘畫出三個主要方向:教育改革 的推展、中研院的長期規畫,以及自身的科學研究工作。
在許多人眼中人心渙散的台灣,李遠哲卻以其認真投入和公信力,扮演著匯 聚力強大的整合者。二十八位於不同專業領域各領風騷的學者及領導人,匯集為 教育改革審議委員,而且在百忙之中,每週至少花費十餘小時為教育改革研讀資 料,撰寫報告、共商方針。「若非李遠哲,我們也不會這麼辛勤。」兩位教改會 委員不約而同地表示。
僻處台北金華街轉角的月涵堂,每到舉行「教育大家談」的那個午後,寧靜 中就會有隱隱然的騷動。年輕人、中年婦女、老先生,開著車、騎機車、或步行 而來會場。尤其是逢李遠哲主持的那週,會場內座無虛席,發言者多語含關懷心 和迫切感,還有男士趨前直言:「李博士出馬,我覺得我們國家就很有希望,各 位如果贊同,請鼓掌!」台下頓時一片掌聲。
至於同步輻射中心、中研院原子分子研究所、台大凝態科學中心,這些高科 技研發基地的實驗室裡,則藏身了多位被李遠哲說服回台的科學菁英,正致力打 通提升科學和社會生產力之間的橋樑。一九九四年凝態中心鄭建炎教授研發出國 際首見的新冷媒系統,日本方面有意購買專利,但凝態中心為國家著想,不願把 辛苦的研發成果賣給外國。李遠哲也居間聯繫國內企業家支持鄭建炎的後續研究 ,把這項新科技發展扎實地留在台灣。
只是台灣,並不都是讓李遠哲這麼順利推展。積習重重,阻力亦隱隱,李遠 哲有沒有感到無力感的時候﹖「有的,常常有無力感。」樸實、自然一如他身上 慣穿的白襯衫及舊西裝,李遠哲說來依然平和,「不過我常常回去想想,休息一 下,第二天早上起床還是埋頭苦幹。」依舊是他那股不服輸的拚勁,克服了波波 襲來的無力感覺。「科學工作和行政工作一樣,都是要解決問題,而他『不怕』 解決問題。」同為科學家的旅歐中研院院士許靖華就這樣稱許李遠哲。
九四年到九五年,這一年僕僕風塵的李遠哲,身為全球頂尖化學家,卻更像 一個殷殷傳道的宗教家。
屬於公眾的人
李遠欽說,「家人都已習慣,他是屬於公眾的了。」新竹老家的低矮房舍已 翻修成高樓華廈,展覽父親畫作的李澤藩紀念館也已闢成,但是這一年來李遠哲 回家的次數,竟不及他定居美國的時節。
「一個凡事認真、盡心盡力的人,一個有情有義、悲天憫人的科學家。」前 任台大校長孫震任在公開場合這麼形容他。
李遠哲不信任何宗教,永豐餘企業負責人何壽川卻用佛家語來稱述他:「具 有不捨眾生的慈悲和願力。」
有人稱他是「國家的瑰寶、難得的人物」,李遠哲則認為自己只是「認真地 生活過」。對於社會的期待連連,他說:「我會盡力做,但最主要的還是大家同 心協力、共同努力。」
對於他為台灣所做的,以及將做的,「李遠哲」,這一代的中國人都會記住 這個名字。
(原載於一九九五年四月號遠見雜誌)
李遠哲大事年表
一九三六年 出生於台灣新竹。
一九四五年 台灣光復,驚覺自己「原來不是日本人」。念小學期間由日語改習 閩南語,因時代的大翻轉而刺激思考社會與人生。
一九五0年 進入新竹中學,先後念初、高中部。
中學時閱讀居禮夫人自傳,深受感動及啟發;高一時因病休學一個 月,休養期間全盤思索人生,確定未來志向。
一九五五年 獲保送入台灣大學。
欲貢獻於國家的科學研究及工業生產,而選擇念化工系。次年,轉 入更符志趣的化學系。
一九五九年 台大化學系畢業。
一九六一年 獲清華大學原子科學研究所碩士學位。
次年赴美留學。
一九六五年 獲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化學博士學位,並加入勞倫斯柏克萊實驗室 ,跟隨布魯士馬亨教授做博士後研究。
一九六七年 轉往哈佛大學繼續博士後研究,指導教授為赫休巴赫教授,兩人共 同研究創造交叉分子束方法。
一九六八年 至芝加哥大學化學系任教。
一九七四年 回柏克萊加州大學化學系任教,並擔任勞倫斯柏克萊實驗室高級主 任研究員。
一九七八年 隨美國化學代表團到中國大陸。
生平首度到大陸,自此常協助其提升科學教育。
一九七九年 當選為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
一九八0年 當選為我國中央研究院院士。
一九八六年 五十歲,以分子束儀器應用於化學反應之研究上的卓越貢獻,獲諾 貝爾化學。為第一位獲得諾貝爾的台灣人。
同年,在諾貝爾之前,就已先獲頒白宮國家科學章,化學學會 的彼得德拜物理化學,並被推崇為世上最傑出、最有創意的物理 化學家之一。
一九九四年 結束旅美生涯回台定居,接任中央研究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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