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5日 星期五

腦神經科學家洪蘭︰「我們為什麼讓孩子讀到這樣痛苦?」

 
腦神經科學家洪蘭︰「我們為什麼讓孩子讀到這樣痛苦?」
2012年10月17日 下午6:30公開累計瀏覽次數 14611
(洪蘭老師六月來港出席光華文化中心的講座時,抓住她做訪問,後來寫了給《樂活家》。這位科學家的媽媽路殊不容易,她咬着牙根力抗當時體罰和羞辱孩子的主流教育方式。我甚至能想像她以教授身份踏着高跟鞋到學校,對老師造成的困擾和恐慌。對於孩子的老師,我一直是誠惶誠恐的,也慶幸沿途遇上的都是好老師(祈求以後都是)。但像洪蘭老師面對的極端狀況,媽媽該怎樣才對孩子最好,確實教人費煞思量。)
台灣中央大學認知神經科學研究所所長洪蘭不止是科學家,還是一位很有人文氣息的教育家。她活用艱澀難懂的大腦研究成果,把它們扣連社會和教育,然後花很多力氣來發聲,要讓爸爸媽媽和老師知道,什麼對孩子好、怎樣的教養方式才不會傷害孩子的大腦。
對於傷害孩子的教養方式,洪蘭有切膚之痛。二十年前,她一家三口從美國回流台灣,從此兒子哭哭渧渧,天天穿八條褲子上學,滿以為這樣挨打便不痛。「心中真的很不忍,我們為什麼會讓孩子讀書讀到這樣痛苦?」洪蘭說得眉心打結。
此時此地,學校已經不流行體罰了,但是洪蘭的問題,很多家長依然在問。

洪蘭乘下午的飛機來香港,晚上便在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主講「大腦與學習」。在這兩件事情中間合共擠進三個媒體訪問,我們很殘忍地分了當中的一句鐘。但見她的笑容有點累,卻依然親切,而且腳下沒慢下來。原本該由我們領她到大廈的空中大堂拍照,就趁那餘暉;但結果她一馬當先,一直領在我們前頭。
這二十年間,大腦研究的進展教人目眩,功能性磁力共振等醫學造影技術,帶我們一窺從前無法想像的腦內乾坤。於是我們知道,海馬迴的神經細胞是會再生的,所以學習並非只是起跑線上的事,是一輩子的馬拉松;生活經驗會增加大腦內的突觸結連,啟發創造力;「情緒」和「動機」對於學習非常重要,要是情緒壞動機低,「即使你叫李遠哲(第一位獲得諾貝爾化學獎的台灣人)來教他,也沒有用。」
洪蘭像開足馬力的馬達,步伐快,說話也快,彷彿要爭分奪秒地,把這些關乎孩子福祉的新知識全部宣揚開去。她一面當研究所所長,一面翻譯了五十本自己挑的科普書,還維持着不下十個專欄,單在台灣,就去過逾千所大大小小的中小學演講,包括偏遠的蘭嶼和綠島。「能去的我都去,就用大腦(知識)來跟你說,用實驗證據來跟你說,要一直講一直講一直講。」溫柔,但堅持。

洪蘭的媽媽路
我們談她的媽媽路,先來個中性問題︰洪老師是個怎樣的媽媽?萬料不到她挑上罪惡感來當開場白︰「每個人這樣問我,我都說希望可以更好,但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兒子已經二十八歲。」輕笑一下,她續說︰「我覺得很多父母都有罪惡感,怎樣辦?其實,我們對小孩已經很好,大人要有這個自信,孩子才有自信。」
洪蘭的兒子曾允中明年即將畢業成為博士,但是這位教授之子的教育路之初,一點都不康莊平坦,「他的小學唸了五所,一直覺得我欠他。」
一切從爸爸媽媽回流台灣開始,「我們(洪蘭和後來曾當上台灣教育部長的丈夫曾志朗)都是廿二歲去美國唸博士和教書的,然後又在美國留了廿二年。回頭一看,你人生的一大段日子都在教外國人,你會覺得,餘下的時間是不是該回到自己的國家去教?」他們把八歲兒子一併帶回台灣,希望他也認同父母心繫的寶島,卻沒算上廿年前在台灣這片土地上,一個不懂中文的孩子,上學是要挨打的。
「我一直告訴老師,你不要打他,我不在乎分數。老師說,我打他是為他好,他將來才考得上學校。我說,我甘願養他一輩子,你不要給我打。」
然後,老師生氣了。考卷發下來,考不好的全部打,全班唯獨一人老師犯不着。同學問老師為什麼?他說︰誰叫你們的媽媽不是教授﹗「我兒子回來就哭,跟我說︰還是讓老師打好,因為同學都不跟他說話了。」在那樣的學習環境裡,不挨打原來比挨打更令人難堪。
兒子穿的八條褲子
洪蘭決定替兒子轉了一間又一間學校,盼呀盼要遇上好老師,「孩子又敬又怕老師,老師這樣重要,但你每天羞辱我的孩子,他怎麼長大?」但那是一個全民體罰的時代,換學校彷彿只是換根棍子。兒子後來乾脆請媽多買褲子給他,每天上學穿八條,「我問為什麼?他說因為打屁股啊。」但這天真的罩體功很快便失效,因為老師發現了,改打小腿。
打在兒身痛在娘心,洪蘭說她每一天都心痛,但是兩母子抱頭痛哭的場面沒出現過。「我就找老師吵架去﹗」她說得一鼓作氣,然後逕自莞爾笑了。
那是叫老師聞風喪膽的場面。教授媽媽變身母老虎,成為兒子小學的常客,每次現身前,先來一串「叩叩叩」的急速腳步聲,「五十歲前我一直穿高跟鞋,而且已經是很有自信的教授,找完老師算帳,還要找校長去﹗」老師反駁︰一班這麼多猴子,你也來教教看﹗洪蘭說︰你把孩子當猴子,當然只能打,但要是你用欣賞的眼光看,你會看到孩子的長處啊﹗
倘若那些羞辱僅僅來自老師還好應付,但它是全方位的,還有罵兒子「美國豬」的同學,還有不必髒話也能傷人的家長。
洪蘭記得這一幕︰學校門前,別的媽媽接到孩子馬上問︰你今天考幾分?那孩子答︰九十六分。那媽媽一記耳光馬上就來︰怎麼攪的只有九十六分?這時,見洪蘭的兒子出來,那孩子興高采烈地跟他媽媽說︰媽媽,他才考六十分﹗那媽媽更氣了︰你怎麼不跟好的比跟壞的比?
「還當着我的臉說啊﹗你看多可惡﹗兒子聽到,回家路上不說話。後來他問︰媽媽,你會不會因為我考不好不喜歡我?我就問他︰你會不會因為媽媽長得醜不喜歡媽媽?他說不會啊,因為你是我媽媽。我說︰對啊,因為你是我兒子。」
 分數哪裡重要了?
洪蘭生於一九四七年,小時候家教很嚴,父親謹言慎行,最常看的是《古文觀止》,母親深信「業,精於勤,荒於戲」,那時的風氣也不怎樣鼓勵孩子玩樂。待洪蘭長大後到美國唸書,一看才感到自己上當了。「我覺得台灣簡直在扼殺我們的童年,每天唸書考試一大堆。你看,美國人成就比我們好,但從來沒挨打,也不必像我們背誦那麼多東西﹗」
她就想,不要孩子像自己那樣,不能只在乎分數,「我認為遇挫折能反彈回來的力量更重要。」洪蘭三十六歲才當媽媽,這也讓她練成相當的自信,去跟大環境逆着走。「如果我年輕一點,可能會跟別人走,但是我已經知道教育是什麼回事,也知道外面很多觀念是不對的。我不要我的孩子過不快樂的童年。」
她只在乎孩子有沒有在學懂。考卷發回來,兒子算術考不好,於是洪蘭給他唸卷裡的中文題目,他果然就會做了。「我跟他說︰那樣一點關係都沒有,因為你懂。」
她要硬淨,因為要成為孩子的依靠,「老師天天罵他『豬』,但是回家我都跟他說︰媽媽支持你,中國字你是沒辦法一下子就學會的。那個時候,我就知道父母對孩子的支持非常重要,即使全世界都看不起你,媽媽看得起你,那樣孩子還是會有自信的。這裡頭差別很大。很多孩子天天被罵,信心丟了,結果一事無成。」
話雖如此,洪蘭每日都活在矛盾中︰「我們為什麼會讓孩子讀書讀到這樣痛苦?」兒子哭哭啼啼的嚷着要回美國,從他的角度看來,美國有大房子,房子有泳池,他過得好好的,然後大人把他拖回台灣,讓他住學生宿舍,然後老師打、蚊子咬,天差地別。她也真的帶兒子住美國一年,然後又回到台灣,因為一個家總不能長期分隔兩地。後來兒子成功入讀台北的美國學校,倆口子合力把他抬上車送回學校的日子,才總算完結了。兒子畢竟是愛上學的。
多年後,兒子一直怨媽媽帶他回台,害他挨打,直到十三歲那年,學校讓他讀賽珍珠的《大地》,書裡頭說黃龍一生只洗三次澡︰出生時一次,結婚時一次,第三次是去逝時。「他問為什麼?我說,因為中國很窮的時候,黃土高原上沒水。他又問,為什麼這樣窮?我說,因為那兒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的人是文盲,社會為什麼要教育?爸爸媽媽為什麼要回來教書?因為教育是學生脫離貧窮的唯一機會﹗
「那以後他就了解,爸爸媽媽為什麼要回去建設自己的國家,而且他也到開竅的年紀了。」

因為兒子,所以演講                                                                                            
曾允中的經歷教人心痛,但是沒有教授媽媽家裡付不起錢的孩子,不更叫人擔心嗎?
「所以我一直出來演講。因為我的小孩這樣,我更要改變老師和父母的觀念。這觀念不改怎麼行?」
洪蘭最擔心的是,很多台灣的父母看不起自己的孩子。這種話她聽過不少︰「人家都考一百分,不如把你跟人家換……沒有一百分不要進家裡的門,我們家沒那樣爛的小孩﹗」它們傷人,因為家很最是重要。曾經有個實驗,要受試者儘快講出心中最重要的一個字,結果不分男女老少,頻率最高的字都是「家」。小孩更是戀家,因為家是庇護他、使他能生存下去的場所。
「分數不重要,孩子比較重要。」「分數」這回事每每把父母弄得暈頭轉向,但經她如此利落的一說,我們都失笑了,彷彿倒轉才怪。當然,爸爸媽媽們都不天真,不會忘記現實裡還有扭曲的價值和進退失據的制度,這些都不會因為神經科學家的一句話即時改變。「觀念的改變不能快,你要一直講一直講,老師講一遍,家長講一遍,幾年過後再去講,就每一年都會看到改變。」
對於好的改變,洪蘭有振奮人心的例子。某次她到高雄演講,台下一位媽媽高高興興地送上一瓶化妝水,說是女兒取得專利的研發品,她問洪老師還記得自己嗎?原來,三年前母女倆曾來聽演講,媽媽抱怨女兒要學美容不肯唸高中。洪蘭問那女孩︰你還小,怎麼就知道要走這美容這條路?她說︰我五歲就知道了,即使唸完高中我還是要走這路,幹麼要多花三年?她的媽媽也說︰女兒小時候就喜歡在指甲上塗這個油那個油。
「那時我對她媽媽講,讓女兒去好了,免得母女關係變差(她曾經離家出走),而且她不愛讀的,你讓她坐在學校裡她還是不讀,讓她做自己認真喜歡的事情就好。」重逢後那媽媽告訴洪蘭,女兒一直好努力地學習美容的知識,早上睜開眼睛就做,做到晚上也不累,還為着學美容的緣故,認真地學化學了。
大腦有動機才能學,洪蘭在自己兒子身上,真實地體會過這個道理。成長經歷令洪蘭痛恨日本人,所以不要兒子學日文,但他為了打電玩偏要學,偷偷去買英日字典,自己就把日文學會了,還學得非常好。「他想學,學什麼都可以;偷着學,學得最快。」洪蘭笑了。沒有不可教的小孩,只看你怎麼去教他。
 陪孩子vs. 疊衣服
洪蘭還有一件事,很想讓爸爸媽媽都知道︰「花時間陪你的孩子。」
爸爸媽媽都喊時間不夠,但這句話在洪蘭面前可喊不響。「一個人確實不可能有那麼多時間,但是你的時間你自己分配。我常常跟家長講,如果帶小孩跟擦地板,你要先帶小孩再擦地板。因為你說故事給孩子聽他會變好,擦了的地板明天還是會髒。」
洪蘭說,她會分優先順序,家事她是盡量不做的。當然她會洗廚房廁所,因為衛生攸關,但是她家裡從不疊衣服。「你疊不疊衣服有什麼關係?疊了還不是要從櫃子拿出來穿嗎?人家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我們就分三籮倒地上,我的、我先生的、我兒子的,你要拿去洗澡,隨便拿。」
「我把家事放最後,有空才做,沒空就算。」洪蘭又笑了︰「永遠都沒空,所以我不讓人家到我家來。」
這位腦神經科學家的家居生活,乍聽不可思議,但裡頭道理一樣︰認清什麼最重要,生活可以變簡單。

box︰洪蘭開講︰大腦與學習
孩子有一生的時間去學習
「在孩子成長的過程中,最重要的不是功課,而是情緒的正常發展。神經學家在人類的大腦中發現,掌管記憶的海馬迴神經細胞是可以再生。人是能終生學習的,孩子有一生的時間去學習,不必急於一時一刻。但是情緒處理不當,會使孩子厭惡上學,甚至產生負面人格。當一句負面的話要四句正面的話才可以彌補時,我們罵孩子時怎麼可以口不譯言?」
蜜糖抓到的蒼蠅比較多
「四十年前我做嬰兒實驗時,老師傳授我們使嬰兒不哭的秘訣。他說︰『微笑是國際語言,是一切溝通的基本,包括跟動物的溝通在內。』當你板着面孔快速接近你的寵物時,牠會逃走。受虐兒對人類面孔的表情尤其敏感。他們在偵察憤怒的表情上比一般人快了千分之二十秒。微笑,才會得到好的實驗結果,用蜜糖抓到的蒼蠅比較多。」
張口讚美好表現
「心理學家馬斯洛說︰『如果你手上僅有的工具是鎚子,那麼你會把所有東西看成釘子。』其實,好人也有做不對事情的時候,壞人偶爾也會做些好事;相信別人最好的一面,常常會激發出他最好的表現。柏拉圖說︰『善行給我們自己力量,也激發別人行善。』我們何不在看到好行為時,嘴張開來讚美,手伸出來拍拍掌多鼓勵一下呢?」
閱讀不是本能,是習慣
「閱讀不是本能,是後天培養出來的習慣,只要不是本能,就得教。閱讀應該是『悅』讀,一定要喜歡才會讀下去。啟蒙書要適合孩子的性向、程度和興趣,這是你送給孩子一生受用不盡的禮物。閱讀能啟發創造力,從神經學上來看,所謂的創造力是神經迴路的活化,當兩個不相干的神經迴路碰在一起,活化了第三條迴路時,新的點子就出來了。這正是人們說的『觸類旁通』、『舉一反三』。一些過去沒有被聯想在一起的念頭,串在一起之後,出現了新的用途。」
學習須要紀律
「父母不能管太多,因為我們不可能照顧孩子一輩子;但訓練孩子獨立不是萬事由他去,美其名曰『自由發展』……紀律非常重要,孩子需要從小學習尊重他人;一個沒有紀律的孩子,是無法學習的,因為學習須要紀律。
但樹種好了,就不必天天把樹挖起來看有沒有活。教養孩子也一樣,家中規矩好了,就不必天天問他過得好不好。持之有恆,孩子自然成長。」
不要讓孩子含冤不白
「研究發現,兩歲半的孩子就不甘於被冤枉了。如果孩子被處罰後一直哭或感到忿忿不平,請一定要蹲下來問他,是不是被冤枉了,不要讓孩子含冤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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